姥爷的盆景,有假山,有树根,有植物;有小桥流水,也有渔翁垂钓;有仙鹤立于水上,也有小亭建在青松旁。每一个盆景都是一幅山水画。虽然那会儿的我,并不懂得中国文人所追求的诗情画意,对戴斗笠的老头还不如对亭子和小桥感兴趣,但在物质贫乏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姥爷的这些小玩意对一个孩子来说,已是很奢侈的物品了。 小院的中央,有三个大鱼缸,里面养着颜色各异的金鱼,眼睛也都奇形怪状,有平的,有鼓的,有像水泡一样的,在水中忽闪忽闪,真担心会破了。 鱼缸的一半埋在土里。冬天,水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,我怕鱼儿被冻住,或者不透气被憋死,就用铁棍把冰面凿出个洞,却发现冰下的鱼儿依然忽闪着水泡眼,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。 蒋雯丽与姥爷在花园中的合影 那会儿养鱼可没有如今的“水循环系统”,我就是我们家的“水循环系统”。每个月,姥爷都让我给三个大鱼缸来一次大换水。 先准备好桶和塑料管子,把管子的一头放在鱼缸里,另一头含在嘴里用力吸气。眼看着鱼缸里的水顺着管子向自己这边流过来,快流到嘴里时,赶紧把管子放到桶里,这样鱼缸里的水就顺着管子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了。 姥爷为了有效利用生态资源,让我再把桶里的水倒进浇花的壶,用富含鱼儿粪便的水滋养院子里的植物。 傍晚,夕阳的余晖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。鱼儿在清水里游,花儿在水珠下笑。姥爷坐在藤椅上,欣赏着他一院子的花。我坐在姥爷的腿上,欣赏着我的劳动成果。 这个画面在我儿时的照片上有记录,虽然是黑白照片,但那一院子整齐、美丽、郁郁葱葱的盆景、假山,到现在看上去都是那么有质感,呼之欲出。 我最早学会的一首古诗,不记得它的名字了,只记得其中两句: 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 放学回家,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巷子,见到一个小红门。 推开小红门,满院春晖。 那就是我儿时的家。 新年的花棉袄 在那个“艰苦朴素光荣”的年代,我从没有因为穿姐姐们的旧衣服而不开心。 记得有一次因为穿了一条膝盖上带补丁的裤子被老师表扬了,回来便让妈妈把我所有的裤子都打上了补丁。 可是到了新年,还是渴望有一件新衣服的。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,大年初一的早晨,醒来,我的枕边放着崭新的衣服,红的、花的。 可是…… 终于有一年,妈妈决定给我做一件新棉袄。可能是因为大姐的棉袄穿到二姐再轮到我,已经不那么暖和了。 妈妈跟姥爷商量,姥爷点头同意,但有一个要求:不要红颜色,不要太花。 为什么不能是红颜色?那可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的颜色啊!可是我不敢反对,生怕一反对,连做新棉袄的机会都没有了。 盼星星盼月亮,直盼到有一天,妈妈带回来一块淡蓝底子小白花的布,很素雅。姥爷表示满意,我,欣喜若狂。 《我们天上见》剧照 我天天把花布放在枕头边睡觉,唯恐它一转眼不见了。后来,妈妈买回了新棉花;再后来,妈妈把布和棉花都送到邻居张奶奶家,请她帮着做。 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去张奶奶家,“视察”新棉袄的进度。今天多了个袖子,明天多了个领子。我心急如焚,又不知如何表现,就不停地帮张奶奶提水、扫地。 终于,新棉袄做好了,我又舍不得穿,生怕破坏了它的“新”,只盼着大年初一早些到来。 年三十的晚上,很多小朋友已经迫不及待穿上新衣服在外面玩了,我可舍不得穿。那是我的第一件新棉袄,一定要坚持住,等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再穿。 那天晚上,妈妈又如同往年一样,跟姥爷一起做好了一桌饭菜,等姥爷的朋友们到齐,就去上夜班了。 我吃饱了,跑出去跟院子里的小朋友们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。 不同年代的孩子们玩的游戏,都带着不同年代的印记。那时候的捉迷藏是“抓地主”。“手心手背”之后,院子里的一个小男孩和我成了“地主”和“地主婆”。 他拉着我就跑,其他的小朋友在漆黑的巷子里找我们。 我们跑到了一个很难被人发现的角落。其他的孩子们从前面跑过,居然没有发现我们,我悄悄地说: “我们走吧。” “再等等,他们还会回来的。” 天,开始下雪了,雪花落在了我的脸上。我突然想起我的新棉袄,它是否安然无恙?想到这儿,我猛地挣脱开他的手,转眼消失在了黑暗中。 回到家里,姥爷的朋友们已经散去。我把新棉袄从柜子里取出来,庄重地放到枕边,看着它,安然地睡去,等待着新年的到来。 一觉醒来,枕边的新棉袄没了。 《我们天上见》剧照 “姥爷——” 我尖利的嗓门儿像火车开过一样刺耳。 话音刚落,就见姥爷掐着新棉袄的领口和袖口走了进来,生怕刚烤过的热乎气跑了。我几乎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,当胳膊伸进热乎乎的袖子时,新鲜棉花散发出的温暖和馨香像云彩把我包裹,我的心也像是飞了起来。 天蓝的底和白色的花,多么像天空和云彩啊。再看窗外,洁白一片,昨晚下了一夜的雪,是为了衬托我的棉袄吗?为了让我更加有在空中飞翔、云上游走的感觉吗? 不待姥爷催促,我已洗漱完毕,往嘴里塞了几口吃的,就迫不及待地要冲到雪地里,向小朋友们展示我的新装。 通常穿棉袄,外面是需要套一件罩衫的,因为棉袄不能洗。可是家家户户布票都有限,做了棉袄,就没有钱和布票再做新罩衫了,我又怎么愿意在新棉袄的外面套一件旧罩衫呢? 几番争执之下,我的眼泪征服了姥爷,我穿着新棉袄飞奔而去。 可能是太高兴了,太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新棉袄,夸奖我的新装好看了,直到中午我都还不想回家。 中午的阳光暖融融的。我眯着眼睛,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太阳,我伸出手对着太阳,红色光线透过指缝钻出来,仿佛手是透明的一样。我惬意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,享受着新装带来的愉悦的心情。 雪渐渐地化了。 所有的小朋友都回家吃午饭了,我万般不舍地迈开我的双腿,准备结束这个盛装的早晨。不知是因为眼睛被太阳光照花了,还是脚被冻麻了,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,一下子扑倒在融化了的雪地上。 倒地的瞬间,我本能地用双手撑着地,来保护我的新棉袄。并且不顾疼痛,说时迟那时快,一骨碌爬起来。 低头一看,棉袄的上半截完好无损,但是前襟的下摆处,却沾上了一大块湿泥。 “哇——”比汽笛声还要响亮,我大哭起来。 为什么?凭什么?偏偏是我的这件新棉袄? 我一路哭着回到了家,也不跟姥爷说明缘由,脱了棉袄,趴在床上接着哭,好像世界末日到来了一样。 人生的意义有时会很大,有时会很小。像这个时刻,这么不容易得到的一件新棉袄,却被自己弄脏了,真的觉得人生都毫无意义了。 哭了停,停了又哭,所有的委屈好像都借着棉袄倾泻而出。不知过了多久,发现四周很安静,姥爷呢?他去谁家拜年了?他把伤心的我丢在家里了? 我抹了把脸,打开卧室的门。 《我们天上见》剧照 阳光中,烟囱炉子旁,姥爷戴着老花眼镜,托着我的棉袄,在炉火上烤,边烤边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地把泥刷掉。看我出来了,姥爷笑嘻嘻地把棉袄举起来,泥巴已经被刷掉了,只有一点点泥印子。 人的记忆常常是由一幅幅的画面组成的。在姥爷去世后的很多个冬天,每当我穿上那件棉袄,炉火边仔细刷泥巴的姥爷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。那件棉袄我穿了很多年,前襟的下摆上,也一直有一块刷不掉的泥印子,每当看到那个泥印子,我便泪水涟涟。 我要为姥爷做些事情 姥爷离开我四十年了。 每当我遇到危险的事情,而最终化险为夷的时候,我都会向着天空看一看。 我知道姥爷在天上,在保护着我。 印象深刻的是,有一次我从两层楼高的悬崖顶,仰面摔了下去,中间被一根树枝挡了一下,空中转体了一周。接近地面的时候,仿佛有一只手接了我一把,我侧着身子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了地上,毫发无伤。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,而灵魂是不死的。 二〇〇四年的春天,在经历了“非典”,经历了漫长的一年里每天都在片场工作的生活后,有一天,我的眼前出现了无数儿时的画面。 《我们天上见》 国际版海报 而那一刻,我问自己:“如果明天我死了,我会有什么遗憾吗?” 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念头是:“我还没有为姥爷做些事情。” 曾无数次想要写一篇散文,或者一本小说,来描述我跟姥爷在一起的生活,写写我心中的姥爷和姥爷对我的爱。又总觉得自己没这个能力,别糟蹋了这份情感。但是,那天,我想拿起摄影机,把眼前出现的这些画面拍摄下来。 这不仅仅是我对姥爷的夙愿,也是我自己回归童年、找寻精神家园的机会。 那会儿的我迷失了,觉得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不停地工作,不停地旋转,却不知道有什么意义。生活难道就应该是这样的吗? 我的童年,姥爷养花养鱼,用雨水洗菜淘米,吃的都是现在被称为“有机食品”的食物,晚上数天上的星星。虽然清贫,精神上却很富足。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这些大诗人的诗集和雕像,就放在姥爷的窗台和写字桌上。 “非淡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”,那样的生活,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了。 我用五年的时间完成了电影《我们天上见》。 拍摄时,我跟摄影师描述我想要的一个镜头:移动摄影机,从大院门口跟着一路蹦跳的小兰,穿过曲曲折折的巷子,经过一片残旧的老房子,最后停在一扇红色的小门前。随着小兰伸手推开院门,一个美丽的天堂一般的花园出现在镜头里。 有一天,我大学的老师跟我说:“你的姥爷一直在帮你。”我说:“为什么?” 他说:“你考电影学院的时候,你讲述的跟姥爷的最后一面就打动了所有的考官。今天,你又用跟姥爷的感情打动了观众,姥爷不是一直在天上帮你吗?” 有一位观众问我:“你觉得姥爷给你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?” 我说:“是爱。”姥爷用他的爱,给了我幸福的童年。 如今,我也想把这份爱传递出去。 爱是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理由。 《我们天上见》剧照 本文节选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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